首先,祝Lens的女性朋友们节日快乐。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位非常特别的女性。
她是陈冲、吴珊卓的偶像,第一位获得艾美奖终身成就奖的华裔演员,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第一位中国院士;
她曾是伦敦话剧舞台上的“苏丝*”,《喜福会》的林多,还是版《红楼梦》的贾母、《惊天魔盗团2》里周杰伦的奶奶……
但所有这些角色,都比不上她自己的故事耐读。
她叫周采芹,16岁独自西行闯荡,20多岁红透伦敦,38岁破产,40多岁又重整旗鼓,从零开始。
今年,这位“上海的女儿”84岁了,依然在表演。
她的人生就是一出个性与时代共同写就的大戏。
她的故事,也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自由——你知道自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但你还是去追寻它了。
01,出逃的女人
一切要从一场出逃开始。
一名上海滩的千金小姐,紧紧攥着手里的小包袱,坐立不安地等着太阳落下,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丫头向她示意,外面没有人。
她正预备与一名戏子私奔。
就在她刚拉开大门的一刹那,母亲突然从暗影里冲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开始飞奔,带着莫名的兴奋和喜悦,奔向大门外等待她的情人。
跑开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追她的母亲拐着小脚已经摔倒在地。她当时也许停下来迟疑了片刻,那毕竟是她非常爱戴的寡母。可她最后还是跑开了……——
23年后,她的女儿同样踏上了出走的道路,同样带着喜悦。
“我烫着短发,半个身体伸出列车窗外,随着列车开动,我大笑着,抑制不住将要走向新世界的喜悦。”
女儿叫周采芹,年,16岁的她离开故土要到英国去念书。小姑娘没有一丝丝离别的伤感,她以为自己暑假就回来了。
年轻过时的周采芹
离开前她走进父亲周信芳的书房,父亲送她在家反复誊写的剧本《文天祥》,许多沉默后,只嘱咐了一句:“永远不要忘记你是个中国人。”
她没想到,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02,闯入西方戏剧届:“我是一只豹子”
初到伦敦,周采芹成为英国皇家剧院的第一位中国学生。很快她注意到,人们总把她当个傻瓜——因为她是个中国演员。“但我的内心已经很笃定,我们走着瞧。”
在上百封的自荐信后,她等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一出由小说改编的舞台剧《苏丝*的世界》,它让采芹在英国喜剧界声名鹊起。
《苏丝*的世界》演出剧照
该剧讲述发生在香港的红灯区的名为苏丝*的香港妓女与英国人的爱情故事。
采芹成为首位登上伦敦西区舞台并担任主演的中国演员,她的身高不再是问题——人们叫采芹“身高一米五的炸弹。
”厚重的假睫毛、浓密的黑发、裹住腰肢的高开叉旗袍——她成了伦敦西区的时尚icon。
英国人为这种东方浪潮如痴如醉,旗袍也成了大众时尚。
当时的时尚杂志中,西方女郎穿起旗袍
多年后,还有一位英国人专门跑到香港湾仔,寻找苏丝*的影子,最终写了篇声情并茂的文章’IfYouKnewSuzie(“如果你知道苏丝”)
当时的《每日邮报》上,大字标题:“我们都被苏丝*腐化了吗?”
这部剧取得了商业成功,在百老汇演三年,红三年,“采芹”的名字在伦敦西区威尔士剧院的灯箱广告上闪烁了三年。
伦敦WestEnd的剧院的灯箱广告牌上写着:采芹主演:苏丝*的世界
采芹不断地被杂志评选为年度女性或者年度最佳着装,片约也纷至沓来:
她被选为当年的年度女性、年度最佳着装
在安东尼奥尼的《放大》中,饰演摄影师的助手:
成为第一位华裔女郎,美丽且邪恶:
60年代,是欧洲最为时髦放纵的年代,这种风潮也滋润了采芹的“大女人精神”。
那时候,一切对她来说来得都很容易,她翻唱一首中国20年代的流行歌曲,又能从英国红回亚洲。
只是,她得到的角色基本上是模式化的——西方人眼里的亚洲人不是妓女、奴仆,就是“*祸”的代言人——她演了5次傅满洲的女儿。
年的《傅满洲之复仇》
她别无选择——这使得她得以生存下去。
比采芹更早在欧美闯荡的演员*柳霜也曾倾吐难处——想在好莱坞占一席之地,她就得扮演中国娃娃:艳丽、暴露、软弱以及充满屈辱感。
几年后,当采芹经济稳定,就不再接受这类角色。那是个很难下的决定——一旦如此,她马上就没工作了。
03,作为一个女人、一名演员,要有说不的力量
作为美人,尤其是东方美人,采芹周围总是包围着意味不明的目光。
“男人总是试图和你调情,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后背发凉,要是现在,我会说,滚蛋吧你!”
她形容说,“我感觉自己像蜜蜂被装在瓶子里,瓶口围了一圈绿头苍蝇。”
周围的女性也会投来相似的目光——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一个美国女人指着她大声对丈夫说,她是一个多可爱的小中国娃娃,我真想把她带回家,放在壁炉台上!”
表面上不动声色,采芹心里咯噔一下。
苦恼的声音由小渐大,变成了无声的呼号。“我对男人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这种进攻实际上是一种防卫。”她在自传里写道。
采芹后来谈到,“许多女人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有优势的,是有选择的,还总以为自己是弱者。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拒绝成为弱者,采芹成了难以相处的女人。
她在饭店唱歌挣钱,唱一首《慢船去中国》。
“真是站在尊严的刀刃上,你要么是上等人,要么不是。你必须上台,并抓住他们的注意力。”
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规则:她上台很慢,一旦有人说话,她就站着不动,在她唱歌时,不准说话,不准有服务生经过,不许吃东西。
有一次,一位女士一直在讲话,她就真的停下来,严肃地提出抗议。
演出结束后,女士的丈夫竟来敲她化妆间的门,表达感谢,“我们结婚20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停止说话,你终于让她闭嘴了。”
当然,生活也并不总是给她好机会。
38岁时,她的人生从波峰跌入谷底。
那是70年代英国的经济大衰退时期,采芹赔光了所有积蓄,连住所也一并失去了。
随后是自杀未成、被送进精神病院……
没过多久,她又接到了母亲的死讯,在黑暗中躺了十七天……
破产后的采芹走在大街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绝望中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天下午,她突然发觉放在床头柜上的小欧米茄手表不见了。
那是走之前妈妈给她的手表,她到哪儿都把它带在身边。几乎不抱希望地找了几个小时后,采芹在院子角落的大垃圾筒里找到了它。
“当我在阳光下把表放在手心里,看着表盘上那一圈闪亮的金边时,我丝毫也不怀疑,那是我死去的妈妈在看着我……”她说。
“树干虽然被砍伤了,但大树不能死。”
之后,她发了一场高烧。痊愈后的那个清晨,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开始到处打零工,当打字员,装信封、做前台。她过去的成就已无人知晓。当打字员的时候,同事凑在一起议论明星,她心想,这些人我都认识,可又有什么用呢。
钱没有了,青春没有了,这样的四五十岁,对谁都是艰难的,尤其是一个女演员。
80年代初采芹回到中央戏剧学院教书时
波士顿的地铁很脏,在地铁里走来走去,她总有股念头要跳进去。
那一阵,她的脑海被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子缠住,卡列尼娜同样在40岁破产,她总幻想自己像卡列尼娜一样把自己扔向铁轨。
而每当这种时刻,她脑海中又会出现另一个形象——居里夫人,一个倔强的大女人。
年采芹在伦敦演出《蝴蝶夫人》
她重新开始去试镜,都是很穷的剧院,收入极低。但只要让她上舞台,她就会赢来转机。
她不用再受制于自己的肤色——一开始演《红字》中的女主角海斯特·白兰,全场还阵阵发笑,因为小说里的白兰是高大的苏格兰女人,而她瘦瘦小小,又是东方面孔。
五分钟后,观众屏声静气——从没有哪个演员把白兰的两个特质演得这样好:人前谦卑有礼,人后骄傲脆弱。
她重生了。
而这些经历,也再一次磨硬了她的心灵。
04,豹子的爱情
80年代末,陈冲与采芹初次见面,陈冲想当然地认为女人在一块总愿意聊聊感情。
结果采芹兴致寥寥——“她看了我一眼说,‘男人。’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单调无聊的话题。大概是看见我脸红了,她抿起嘴角笑着说,‘什么样的我都有过了,曾经把他们当早餐吃的。’”陈冲回忆。
两次失败的婚姻以后,采芹决定再也不结婚。采芹发现,跟男人在一起,男人最后总是要赢,这让她很恼火。
采芹与第二任丈夫彼得·科
回忆第一次婚姻,到结婚登记处之前,她的激情忽然冷却。
她对自己说,“我是一只豹,你看,豹子都是喜欢独来独往的。”
采芹抱着伦敦动物园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小豹子
她也拒绝那些让女性变得过于柔软的东西——纪录片导演陈苗,曾带着鲜花和白葡萄酒去采芹的公寓找她,她第一句话就是,“把花拿回去!酒,可以留下。”
舞台才是周采芹的情人。
第二次见面,陈冲去看了采芹演的舞台剧《金孩子》,盛赞她的表演,“她的悲情、她的执著、她的幽默、她的可笑,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停顿,每一个形体动作都是那么精准……”
陈冲在后台见到采芹,形容采芹刚表演完的样子,像女性刚做完爱般闪闪发光。
采芹对陈冲说,“我只想做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艺术家,别的什么也不要。”
她像等待爱情一样,等待她的角色。
但这并不容易。从中年到现在,在好莱坞,采芹演了无数个主角的妈妈、奶奶。吴珊卓说,感觉采芹几乎给她们每一个亚裔演员都演过妈妈。可采芹只能拿到这些角色。
《艺伎回忆录》
《惊天魔盗团2》
“所以演员最难的是,她这一辈子就在等待属于她的角色。但她没办法,她只能等,只能用岁月去等。”陈苗说。
“因为这东西不是平平降来给你的。”
05,逃离的终点是哪儿
陈苗给周采芹拍摄了一部传记纪录片,名为《上海的女儿》。
导演陈苗与周采芹在片场
关于“上海”,陈苗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能拍好一块土地——“等到你爱这个地方与恨这个地方一样的强烈。”
采芹的母亲,那位私奔的大小姐,裘天宝银楼的三小姐裘丽琳,她的美,凝聚了民国上海滩的风情——她是当地第一个梳“油条”头、第一个穿牛仔裤的姑娘,性格果敢,喜欢上“戏子”周信芳,毫不犹豫就私奔了;并且有着敏锐的直觉和远见。
有着四分之一苏格兰血统的裘丽琳。
采芹小时候,裘丽琳总对她说,“别像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一样,就指望着嫁妆,它只会像磨盘一样吊在你的脖子上。你需要的是一肚子的知识。”
一家子早年生活艰难,但在最穷困的时候,裘丽琳依然藏着最后一个财宝箱子没有拿出来。她说,我要把这些钱为孩子们留着,要让他(周信芳)去奋斗。
解放后,她把孩子一个一个送出国,在孩子走前一周才告知周信芳。周信芳说,“丽琳就像猫一样,把小猫一个个都叼走。”
右二是采芹。成为歌手后,采芹很快红回了亚洲,母亲对女儿充满骄傲,明明想祝贺,却总是在电话里哭个不停
采芹后来在自传里写父亲道,“我从小就想接近他,但他是那么难以捉摸......他更像是个理想中的抽象的人......我一直被那些与父亲相像的人所吸引,到头来却是在追逐虚幻的彩虹。
那时,周信芳正是各种荣誉加身的“红人”。年,*府还为周信芳和梅兰芳举行了盛大的活动,庆祝这两位京剧大师舞台生活五十年,为他们冠以“国宝”的称号。
但到了“文革”期间,这位戏剧界的祖师爷和泰斗,则成了整肃的主要目标,被关押了一年,挂着牌子游街,之后又遭软禁直到去世。
6个孩子中,唯一没有被送走、而是留下跟随父亲学戏的长子,也被关押改造。在父子都被带走后,裘丽琳因为长期被批斗,身体多处受伤,医院急诊室的走廊上去世。
直到很多年后,采芹才得知母亲死亡的细节:临死前,丽琳一遍一遍让儿媳给她唱那首老歌,“IreneGoodnight,GoodnightIrene”(艾琳,睡吧,睡吧,艾琳)(Irene艾琳是妈妈给采芹起的英文名字)。
采芹说,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幅三姐妹的照片,他把这幅照片称“三只小猫”。
80年代,借受邀回国教课的机会,采芹回了趟上海老宅,里面已经挤满了陌生人——从“文革”期间开始,多个单位驻此办公。
在父亲的书房里,她跪了下来。
“我不相信磕头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是磕头了。”这是一个走过千山万水的女儿,跪在沉默寡言、藏起太多痛苦和秘密的父亲面前。
陈苗认为,采芹的后半生所做的,“其实是作为一个女儿,寻找她心灵的原点。”
纪录片中,采芹站在京剧演员面前
纪录片的收尾部分,是一个京剧的舞台。一开始采芹没怎么入戏。
台上的京剧演员唱的是周信芳的代表剧目《投*别窑》,讲的是丈夫远征前夕,与妻子诀别。听到“断肠人送断肠人”一句时,采芹忽然失声痛哭。
“她刚开始的时候还在剧组里骂骂咧咧,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到后来,她哭的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特可怜。”陈苗叹道。
她不再反抗,也没有妥协,只是接受。
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人生。
她演过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体验过父母经受的苦难(饰演被批斗时的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也演过迫害父亲的人(江青)。
年4月,王光美被清华大学的红卫兵抓走。扮演她是采芹接到的第一个真的具有挑战性、感到认同的角色
在话剧舞台上扮演江青的时候,她也试着去体会在江青狰狞的面目下,有多少恐惧。
周采芹想,一个自小被压迫而对权力有着强烈欲望的女人,是害人者,也是被害者。那只是一个跟她一样,从小就不肯接受命运的女性的抗争,只是里面出现了错位。
扮演江青是治疗她心灵创伤的最后一步。
采芹后来写道,“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内心,不管你摆脱了什么,如果内心还有束缚,就不会感到自由。”
06,“我已经看见天了”
如今,采芹独自居住在位于洛杉矶西好莱坞的公寓里,年过八旬,还独自开车上路。
她有时候对陈苗抱怨说自己连床铺都铺不动了,陈苗刚说要找个阿姨,采芹跳脚,“不许!!”
她身边没有一个家人。
二十来岁时,采芹为了完成学业,让前夫把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接走。
后来,这段关系的修补之旅困难重重——在采芹四十岁病重时,儿子曾专程从加拿大赶来美国照顾她。采芹却对儿子总是着急上火——就连儿子为她洗盘子这种琐事,她也总是跟着唠叨,“洗洁精都没洗干净!”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采芹内心里有多渴望接近儿子。但越是急迫地渴望,就越是伤害。
又是四十年过去,她和儿子已经到了完全不往来的地步。
和年少时亲密无间的弟弟周英华也疏离了。
16岁时,采芹和年幼的弟弟一起被送去伦敦,在演艺圈取得一点点名气后,采芹经常带着弟弟一起上戏。几十年过去,时运流转,弟弟成为了餐饮界的明星,并在采芹破产时试图接济她,从此,这对倔强好胜的姐弟再一次陷入漫长的紧张关系...
图为年电影《暴力游乐场》中周采芹与弟弟演对手戏。
她的生活如今只剩下戏。
去年,她还主演了一部美国的独立电影,在地下室里拍摄三个月,烟雾缭绕,拍完戏回到家中,她的皮肤都起了红疹,连睡了一个礼拜才缓过来。但她很开心,“我怎么能拒绝一个每场都有我的戏的剧本!”
片子里,采芹演绎一位脾气暴躁、嗜烟如命的倔强奶奶,在一次在*场输尽钱财后,意外卷入纽约唐人街的黑帮斗争中。戏中,她还挑战了不少激烈的打斗动作
在洛杉矶的公寓里,闲来无事,她会翻翻那个19岁就开始收集的剪报。她年轻时最红的时候,伦敦动物园新出生的小豹子,就是以她命名的。而现在,她说,“我自己变成了一只豹子。因为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性格斑点。”
“我已经看见天了,所以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升到这么高,可这也是我的动力,对吗?”
采访、文:刘楚楚部分内容来自《视觉:激情藏在安静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