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发公共卫生危机的虚假新闻
年,美国宣布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消灭了麻疹。尽管年报告的病例只有63个,但在年开始后的7个月里,报告的病例数超过了个,增长了将近%。麻疹对儿童来说尤其危险,通常以发烧和起皮疹开始,但是在个病例中,有1个病例的病*会扩散到大脑,引起脑肿胀和身体抽搐,或者引发脑炎。每20名患上了麻疹的孩子中就会有1名患上肺炎,从而导致肺无法从空气中汲取氧气并将其输送给全身。年,这种疾病以这样的方式夺走了全世界11万名儿童的生命。
当地时间年5月6日,美国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卫生局免疫部门。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6日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5月3日,美国当年已确诊例麻疹病例,刷新25年来新高
麻疹也是世界上传染性最强的病*之一。一个感染者的咳嗽会马上污染空气中的悬浮颗粒,即便他在你抵达前几个小时就已经离开了房间,你仍然有可能通过这些被污染的悬浮颗粒患上这种疾病。只要接触这种病*,10个人中有9个人会被传染。年,每一个新冠肺炎病*的感染者有可能传染的平均人数,也就是其R0值是2.5,而麻疹的R0值为15。
为了防止具有如此强大传染力的疾病在人群中传播,社会必须通过为绝大部分人口接种疫苗来发展“群体免疫”的能力。比如,以小儿麻痹症为例,这种病没有那么强的传染性,所以疫苗的接种率只要达到80%~85%就可以实现群体免疫。对于麻疹这种具有极高传染性的疾病,疫苗的接种率必须达到95%才能够实现群体免疫。令人遗憾的是,尽管从年开始就已经出现了一种有效的疫苗,但是按照专家的说法,麻疹在美国死灰复燃,是因为人们拒绝接种疫苗。虽然在年有91%的儿童接种了麻疹-流行性腮腺炎-风疹(或者简称为MMR)疫苗,但近年来一些社区的疫苗接种率出现了急剧下滑,正是在这些社区,麻疹病例的数量开始激增。
对我来讲,麻疹疫情的暴发好像就发生在我的家门口,因为我有一个7岁的儿子,而受麻疹疫情暴发影响最严重的群体,那个几乎占据了年美国报告的麻疹病例一半以上的社区就是距离我家5个街区的、位于纽约布鲁克林的正统犹太社区。其他较大范围的暴发主要集中在一些关系紧密的社区中,比如纽约洛克兰的犹太人社区和华盛顿克拉克县的乌克兰裔以及俄罗斯裔美国人社区,在这些社区中,疫苗的接种率始终徘徊在70%左右,远远低于群体免疫所需的阈值。
如果麻疹如此危险,而疫苗又如此有效,那么为什么有些父母不愿意给他们的孩子接种疫苗呢?这可能要归咎于年在媒体上曾出现过的一波有关接种疫苗会发生危险的错误信息,这些错误信息来源于安德鲁韦克菲尔德(AndrewWakefield)在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上发表的一篇欺诈性的论文,他在文中声称接种疫苗会导致儿童出现自闭症。尽管后来的真相表明,韦克菲尔德当时被一个正在起诉疫苗制造商的律师收买,并且他自己也正在开发一种与之竞争的疫苗,所以他伪造了那篇论文中的证据。《柳叶刀》随后立刻撤销了这篇论文,韦克菲尔德也因此失去了行医执照。但是,通过一部由韦克菲尔德自己导演的、曾广为流传的电影《疫苗黑幕》(Vaxxed),以及在博客上传播的阴谋论的帮助下,结合当今社交媒体的催化,这波由他制造的错误信息的浪潮至今尚未平息。
为了处理这一“反疫苗”的错误信息引发的一系列的后果,美国参议院在年3月召开了一次公开的听证会。在这次听证会上,作为田纳西大学健康科学中心儿科系主任以及田纳西州医院的首席儿科医生,乔纳森卡勒斯(JonathanCullers)博士做证说:“除了田纳西州原有的关于疫苗豁免的*策以及在给出专业咨询意见时采用的方式有不当之处以外,通过社交媒体和各种快速的、多样化的通信渠道对一些非主流理论进行的放大,再加上缺乏权威意见的主动干预,一些错误信息立刻得到了强化。所有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正在导致……人们对接种疫苗的迟疑。当父母主要是通过互联网或社交媒体平台(如推特和脸书)来获取大量信息时,在缺乏准确信息的情况下,他们如果阅读到这些非主流的观点,就很有可能会产生担忧和困惑。因此,在没有更多信息的情况下,这些家长在面对是否该让孩子接种疫苗的问题时,或许就会表现出犹豫不决。”这些坊间的证据表明,在社交媒体上传播的错误信息正在使那些原本通过接种疫苗就可以防控的疾病(如麻疹)扩散开来,而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
年5月6日,在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奥兰治县卫生局里的麻疹疫苗
脸书上的反疫苗之王拉里库克(LarryCook)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全职的反接种疫苗的活动家”,年,他成为脸书上的反疫苗之王。他建立的“停止强制接种疫苗”组织是一个营利性的实体,这个组织通过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反疫苗接种的虚假新闻来赚钱,同时通过在亚马逊上销售反接种疫苗的书籍来赚取介绍费。另外,他还通过在GoFundMe(众筹平台)网站上举办的活动来筹集资金,而筹集到的资金被他用来运营他的网站,支付他在脸书上投放的广告的费用以及他的个人账单。库克的“停止强制接种疫苗”组织和另一个由小罗伯特F.肯尼迪(RobertF.KennedyJr.)领导的名为“世界水星计划”的组织在年购买了脸书上54%的反疫苗广告。
库克在脸书上投放的反疫苗广告瞄准的是在华盛顿州的25岁以上的年轻女性,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很有可能会有孩子,而她们的孩子需要接种疫苗。在脸书上,包括库克账号在内的一共7个不同的账号针对25岁以上的女性发布了超过个帖子,这些帖子的浏览量为万~万,每1美元的广告投入收获了大约18次的点击量。对所有行业的企业来讲,在脸书上获得一次点击的平均成本在1.85美元左右。如果做一个简单的计算,你会发现库克的渗透具有极其惊人的效率,上面的数据表明,他每获得一次点击,只需要支付大约0.06美元。
年年初,在脸书上所有关于疫苗的搜索结果都已经被反疫苗的宣传所主导。而YouTube的推荐算法把用户“从基于事实的医疗信息推向了反疫苗的错误信息”,另外,“在Pinteres(拼趣)上,75%的与疫苗相关的帖子讨论的是麻疹疫苗和自闭症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的联系”。在一份年发表的论文中,乔治华盛顿大学的研究人员发现,俄罗斯的推特机器人发布有关疫苗信息的频率是普通推特用户的22倍,这就把有关疫苗的错误信息与俄罗斯尝试劫持炒作机器的行为联系了起来。
和*治类的虚假新闻一样,反疫苗的错误信息的集中程度也很高。《大西洋月刊》的亚历克西斯马德里加尔(AlexisMadrigal)做出的分析显示,年1月到年2月,在脸书上排名前50的疫苗相关的页面中充斥着大量信息,这些信息几乎占到了全网排名前1万篇疫苗相关的帖子的一半,而且这些帖子获得了全部点赞数的38%。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仅仅7个反疫苗相关的页面就生成了前1万篇疫苗相关的帖子中的20%。
炒作机器的网络会高度集中在由具有相似的观点和信仰的人群所组成的关系紧密的社区中。今天,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能够把志趣相投的人联结在一起的信息生态系统中。年和年,在纽约和华盛顿暴发的麻疹疫情都发生在人员志趣相投且关系紧密的社区中。就像俄罗斯的错误信息无须说服大多数的美国人来对选举结果产生影响一样,在社交媒体上开展的反疫苗活动也不需要通过说服大批人放弃接种疫苗来促使麻疹疫情重新暴发。要使疫苗接种的水平低于群体免疫所需要的阈值,他们只需要说服在同一个关系紧密的社区中的一小部分人,然后这些人就会互相分享这些错误信息。
通过分析7年以来万名用户与30万个疫苗相关的帖子的互动,研究人员发现,在脸书上进行的与疫苗有关的讨论往往发生在那些关系非常紧密的社区中。上述研究结果还显示:“与疫苗有关的内容的消费已经被回声室效应所主导,而且观点的两极分化多年来一直在不断地加剧。从用户对这些信息的消费习惯中产生了一些相互之间完全隔离的社区……绝大多数用户在消费这些信息时要么倾向于支持,要么完全反对疫苗,而不会两者兼而有之。”华盛顿州的那些人员关系紧密的社区正是拉里库克和反疫苗的奸商在投放他们的脸书广告时所瞄准的社区,而且这些社区也正是暴发了麻疹疫情的社区。
年年初,社交媒体平台注意到了这些现象,Instagram开始屏蔽与反疫苗相关的标签,比如“疫苗导致自闭症”和“疫苗是*药”等;YouTube宣布不会再允许用户通过广告将反疫苗视频货币化;Pinterest禁止了用户搜索有关疫苗的内容;而脸书不再显示任何含有反疫苗内容的页面和群组,并调整了推荐引擎,不再建议用户加入这些群组,另外,他们还撤下了拉里库克等人在脸书上购买的广告。那么,这些措施是否有助于减缓麻疹疫情的暴发呢?虚假新闻是否真的会推动那些原本可以预防的疾病的传播?所有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就隐藏在当下正在兴起的关于虚假新闻的科学中。
虚假新闻的科学
尽管虚假新闻的崛起很可能给民主、经济和公共卫生带来潜在的灾难性的后果,但是关于它如何以及为什么会在网上传播开来的科学研究目前才刚刚起步。直到年,绝大多数有关虚假新闻的科学研究都只能分析很少的一些孤立的样本,或者针对某个故事的传播进行案例研究,而且每次研究的对象都是一些孤立的个案。所以,我和我的同事苏鲁什沃梭基、德布罗伊决定着手改变这一现状,年3月,我们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已经进行了长达10年的关于虚假新闻在网络上传播的研究报告。
在这项研究中,我们与推特直接合作,研究了从年推特成立一直到年所有曾经在这个平台上传播的、经过事实核查的真实新闻和虚假新闻的传播方式。我们从推特的历史档案中提取了那些经过事实核查的虚假新闻的推文,其中包括大约12.6万条被反复转发的推文,这些推文经过万人超过万次的转发在网络上传播开来。在将有关新闻(推文)分为真假两类的过程中,我们使用了6家独立的事实核查组织(其中包括Snopes、Politifact、Factcheck.org等)提供的信息,而这些组织对相关新闻的真实性表现出了95%~98%的一致性。然后,我们又雇用了一些学生,让他们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威尔斯利学院的校园内独立核查上述几家事实核查机构在选择那些经过反复转发的推文时是否存在偏见。
一旦我们有了一个全面的数据库,其中包含自推特问世以来的10年间各种经过事实核查的谣言,我们就可以搜索有哪些推文曾经提到过这些谣言,然后通过反向追踪这些谣言的转发链条,找出“原始”的推文(即第一篇在推特上提到这些谣言的推文),这样我们就可以重建这些谣言在网上通过转发进行传播的整个过程(实际上,这个过程是众多拥有单一共同源头的完整转发链条所组成的集合)。在我们把完整的转发链条图形化以后,整个转发的过程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让人感到非常陌生的形态。一般来讲,这个过程的图形会从原始的推文开始,呈放射状向四周发散,通过转发扩散开来,接着,每一个方向上都会形成新的转发链条,而这些链条看上去就好像是从中心向外延伸的水母的触须。我们在下图中画出了这些虚假新闻众多转发链条中的一条(见下图),用数学的方式描绘了这些虚假新闻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推特的用户群中不断被转发并传播的过程,进而分析了虚假新闻的传播是如何变得与真实新闻的传播不同的。
一个虚假的新闻故事通过推特进行传播的数据透视图像。长线条代表了更长的转发链条,显示了虚假新闻的传播范围更广,渗透程度更深。上述结果发表在《科学》杂志上
这个发现既让我们感到惊讶,又让我们感到担忧。我们发现,与所有类别的真实信息相比,虚假新闻会传播得更远、更快,而且渗透的程度会更深、范围会更广。有时候,后者甚至会超出前者一个数量级。虽然真实信息很少会扩散到人以上的群体中,但前1%的虚假新闻转发链可以很轻松地扩散到10万人的群体中。
把真实信息传播给0人所需要的时间大约是把虚假信息传播给同样数量的人所需时间的6倍,而把前者的原始推文传播给10个转发人所需的时间又是把后者传播给同样数量的转发人所需时间的20倍。虚假信息的传播范围明显比真实信息更广,而且在转发链每个不同的“深度”层次上,虚假信息被转发的次数都比真实信息多(每一次转发都会将原始的推文传播得更远,在这个过程中就会产生一条新的转发链条,或者多次转发的层叠。在这样一条转发链条上,转发或层叠的次数就是我们所说的“深度”)。
与其他任何类别的虚假新闻相比,虚假*治新闻的传播范围更广,渗透程度更深,影响到的人更多,因此在网上的热度更高。虚假*治新闻影响超过2万人的速度几乎是其他所有类型的虚假新闻影响仅1万人的速度的三倍。涉及*治和都市逸闻的新闻的传播速度可以说是所有新闻当中最快的,也是网上热度最高的。即便对社交账号持有人的年龄、活跃程度、粉丝数量以及在原始推文下方进行评论的人数,甚至对原始推文的作者是不是一个经过验证的用户等各项因素进行控制,虚假信息被转发的概率仍然要比真实信息高出70%。
或许有人会认为,可以用传播虚假新闻的人的性格特征来解释为什么虚假信息的传播速度比真实信息的传播速度快很多,但数据告诉我们,情况并非如此。比如,有人可能会怀疑,那些传播虚假信息的人拥有更多粉丝,